猝忽

自以为诗。

关闭前夕

1. 三个人


“小澈,吃饭了。”

秋澈的每个早晨都在这样温柔的呼唤中醒来,吴爷爷每天六点钟起床,晨练过后就开始做早饭。秋澈去学校以后就开始照顾一庭院的花,甚至照顾得比小皮更好,而小皮是星球上最会照顾植物的机器人。

桌上有三副碗筷,但事实上家里只有秋澈和吴爷爷两个人。曾经这里是有三个人的,从秋澈被领进这个家门后一直是三个人,三个人吃饭,三个人聊天,三个人看无聊的社会新闻。这样的情况在半年前发生了改变,虞奶奶死了。

就是这么直愣愣的硬生生的死了。死于买菜归来的路上,死于一场意外,多数人认为这不是善终,可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秋澈看到吴爷爷从急救机器人的手中小心翼翼地像抱一床新婚的被子一样接过抱着虞奶奶。急救机器人的那句被修正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很抱歉,她已经死亡了。”在此刻像无数噪音的一种,坦白而刺耳。

火葬场像一座艺术中心,黑白对立,白色毫不悲悯的显出人间本色,哭喊、压抑、彷徨,仿佛这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黑色的那边鲜有人踏足,尸体都在那边,火化也在那里面,吴爷爷走过去,秋澈忙不迭地跟了上去。过程不长,只是等待让人感觉漫长,秋澈看到吴爷爷眼中有星辰坠落,泪滴下来时正好接过骨灰盒。好像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把虞奶奶的一生都摁进去了也没什么分量。自那以后,这个家里就只有两个人了。

“老伴儿啊,吃饭啦,今天蒸了紫薯,但你可别吃太多。”

吴爷爷轻声言语的模样像抚摸嫩芽的春风,让人着迷,不知虞奶奶能不能看到。这是很久远的风俗,现在没有多少人记得了。喊饭,亲人逝去后的四十九天里要每天喊他回来吃饭。很古老的风俗,秋澈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吴爷爷知道,所以他坚持了半年也没有要停止这一行为的意愿。

秋澈每次都吃的比吴爷爷快,出门时看见小皮在院子里忙前忙后修剪花枝,似乎想在那个小老头面前大显威风。秋澈想,小皮这个型号的机器人在他们家工作大概是同款里最憋屈的一个吧。

到学校第一节是历史课,老师在讲台上又说了几个重要的知识点,要考!这是人们难得的在某个工作岗位上能看见的人了,这不是在酒吧狂欢,不是在游行队伍里,也不是某个只有人类能参与的比赛项目现场。是工作岗位上,现在很少能在某个工作岗位的名单上看到全是人类的名字了,要知道在这个时代,机器人能处理一切。

但显然不包括教育。秋澈对这一节课表现得兴致缺缺,因为这不是他想知道的历史,书上面只有考点,而吴爷爷口述给他的那种鲜血淋漓,那种柔情和曲折才是历史。


2. 飞船世界


“嗨,吴,要不要来一杯红酒,这可是从顶层搞到的好货,除了你别人我可舍不得拿出来,哪怕只是瞧一眼。”

吴抖掉黑伞上的雪,他很少来“上面”,一直生活在底层,他觉得底层就很好,至少没有模拟的四季变化,雨雪雷霆都是生活里多余的部分,有仿态的日夜变化就已足够,他这样的人还能奢求什么呢。何况底层永远都不会有寒冷,不用御寒也不用添置被子和厚衣物,多好。

佩顿是一名精明的商人,但他也只能住在三层,他对飞船世界的贡献只能让他生活在这里。飞船一共十层,单层堪比一个小型城市,这里按照人们对飞船世界的贡献安排你应该住在哪一层,当然越上层的环境和物资都会更加丰饶。做为一名小有贡献的商人,佩顿明显不满足于三层的生活。

就在一次淘货中他认识了吴,吴拿着一款年代久远的怀表,那是真的十分久远了,甚至怀表这个词就代表了久远的一部分。当时有很多人看到了,认为那不过是一款普通的工艺品或者小孩子的玩具。但是佩顿知道,这玩意是货真价实的怀表!从飞船世界之前就存在的怀表!因为他家族一直就是做钟表生意的,在家里那本家族传记上还写着家族曾拥有遍布世界的制造钟表的工厂。

佩顿拿起那块表看了又看,“怀表?”没有试探,没有本色的诈吴一下,就直戳戳的问了出来,因为他看得出来这块表上存在的很多粗糙的修复的痕迹。

吴点了点头,佩顿更加兴奋了。后面的故事就是佩顿以高价收购这块怀表结束了。但是结束了吗?显然没有,不然吴今天也不会出现在佩顿家里。

对于佩顿的热情吴有些谨慎,他并不想过多的和眼前这个商人打交道。摆了摆手拒绝了佩顿开酒的提议说:“我需要钱,一大笔钱,你上次说的还作数吗。”

佩顿开心地笑了,他很喜欢吴这样直接的人,不用太费心机,不用提防、盘算、套路,这样的聊天是令人愉快的。那天佩顿了解到吴是会机械修复的,家传的手艺,虽然掌握得并不算出色,但是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哪还有什么人会这种技能,人们在上飞船之前就把这个技能丢给机器人了。但是现在,飞船世界的机器人也不够照顾到每一个方方面面,都在做一些维生必须的工作,机械修复早就被遗忘。故障的机器大多直接换零件,精密元件损坏就只能销毁。

佩顿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商机,但如果做得足够出色,他想他一定能够恢复家族的荣光。他只需要承包一个回收炉,在废品里筛选出还能修复的精密元件,让吴修复之后卖出去。介绍到这里佩顿已经眼冒金光了,那是金钱的光芒,用吴的话来说那也是铜臭味。

但是吴也不得不泼一盆冷水,他并不是什么都会修复,而且他修得很慢。

佩顿表示没关系他有得是办法,只要吴能来协助他开始就够了。吴自然是没意见,因为他需要钱,其实十五万底层居民都需要钱,但是他需要一大笔钱,很大一笔。


3. 一缕光


吴是飞船世界的底层居民,他的工作是一名监控员,在监控室看着各种机器有条不紊的运行,出了什么意外他只需要按下左手边的红色按钮,然后事后写一份报告就行。底层居民大部分都做着这种无关紧要的工作——看管或者监视机器还有机器人的工作。

虽然很无聊,但是能让人活下去,也许麻木也算是活法的一种吧。本来吴的生活就像十五万底层居民一样混混沌沌的度过这一生,可他遇见了那一抹夺目的色彩,他麻木了十八年的人生好像第一次有了知觉,像冰川上落下一枚松果,引发了一场未知的变化,至于好与坏,先追上去看看吧。

虞和别人不同,可能在别人的眼里还是相同的,但在吴的眼里那就是光存在的地方,他深深被吸引着,像一只扑腾到死的飞蛾。

虞的工作是宠物医院助理,主要是负责接待,这个岗位本来也不需要人的,但是她特别喜欢宠物,用努力争取到了这份工作。

第一次头晕的时候在医院里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第二次第三次接踵而来得使她心慌。终于她晕倒在路边,旁边是正在认真工作的路灯维护机器人,再远一点是来往的人,似乎没有人看到这里。但是吴看到了,在监视器里,这天他正在监视路灯维护机器人的行动,看到了虞倒下的一瞬间,毫无征兆的瘫软下去。

这是情况之外的情况,工作守则上也没有提过,吴认出来那就是大门外的不足百米的地方,他没有按红色按钮直接跑了出去,他知道那个红色按钮不会救人只会销毁。

星空症,又被称为大地之子的亲吻。很美的名字,但是致死率几乎是百分之一百,人类没有有效的手段去遏制这种病的发生。星空症也像是一种自然选择,它似乎在淘汰那些不能适应星际旅行的人,且毫无规律的发生着,从底层到顶层都存在。人类也尚未发现它究竟缘何而起,有科学家指出每个星空症患者散发着一段神秘的波动,具体是什么还是未知。

其实怎么发生的吴并不想知道,他只要知道怎么样才能治好就行了。但是这并不是一种能够治疗的病症,所有活下来的人皆是大富大贵之人,只因为他们才有钱和资本去做生物机械改造手术。这项手术完成后,人会变成半机器人,当然不是那种露着难看的机械臂的样子,现在的技术足以做出以假乱真的仿真肌肉和皮肤。至少看起来和没做手术前没什么区别,但是,寿命却比普通人要长得多,通常能活200年以上。

吴了解过,这项手术几乎没有风险,但是巨额的手术费用他拿不出,他卖了家里一切看起来值一些钱的东西。可还差得多,他想起了那天佩顿对他说的话,真是致命的诱惑。

有时候吴也在想,爱一个人需要什么,是理由吗,不是吧,当爱本身已经存在,哪还需要理由。

虞是一缕光呀,在后来的接触中吴越来越这样觉得。那么多简单又美好的品质在一个人身上显露出来,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不能说是多可贵,应该是多绝望吧。飞船世界几百年,好像人们都认同这是末世了,狂欢吧,挥霍吧,打破道德底线在一个阶段里甚至是常态。专家说这是社会历经巨大变化的阵痛,我们会好的,但是吴不信,大多数人不信。

虞却信了,这就是虞与大部分人格格不入的活法,她却说这是幸运的,不与世界对抗的愚钝的活法。

吴知道虞才不愚钝,她聪明极了,聪明到一眼就看穿他的久不敢言的心思,聪明到始终和吴保持恰当的距离。

可当新闻上说探测到一颗适宜居住的星球的时候,虞也和飞船世界的所有人一模一样欢呼起来,两个人恰当的抱在一起散发出愉悦的情感,吴感觉自己天灵盖都通气儿了。

2613年10月9日,“XW018”疑似宜居星球被发现。这无疑是人类盼望许久的一道曙光。

在被虞抱着的时候,吴脑子里就想着一件事:要让虞活下去。


4.开拓者与死亡之歌


三年后,飞船世界即将登陆“XW018”。在登陆前飞船世界的最高领导人发表了公开演讲,感谢所有人的努力以及对未来的展望,冗长而激奋人心。吴把显示屏关掉,如今的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穷小子,佩顿也利用吴的技术好好做了一条修复线,赚了个盆满钵满。

三年来摆在吴眼前的只有一条路,一条无比清晰的路,就是给虞做手术,现在他终于能做到了。

病床边的吴看上去更像是那个要上手术台的人,就算知道几乎没有风险,却忍不住的担心,想到爱人将如常人般自如,不会受到病魔的侵扰又激动得难以自抑,这就是爱的一部分吧。

2616年11月10日,虞手术后的第二天,在飞船世界第四层的家里开了瓶红酒,好像才和吴第一次约会似的莫名羞涩起来,脸上飞起的酡红分不清是醉意还是羞红。虞借着撩人的音乐一把抓住吴的手。

“陪我跳一支舞。”

十九和二十一岁的年纪,听什么歌跳什么舞都是如火一般炽烈的。飞船世界的其他人也一样,因为他们不用再在无垠的星空里飘荡了,近五百年的星际旅行,终于在此结束。

佩顿早已摩拳擦掌,他要在星球上恢复家族的荣耀,吴和虞只想安稳的度过一生,或许可以先饱览这颗星球的奇妙风景,而阿利兹则说照顾好吴和虞是他唯一要做的事情。虞笑嘻嘻对吴说:“机器人都好无趣,我以后变成这样怎么办?”

“我…”

虞没等吴说出口就狠狠一口吻了下去,“你爱我吗。”

“我爱你!”

“那就够了。”

10月12日,军方先登陆星球,后续会陆续有志愿者和野心家争先恐后的登陆,在此次正式登陆前飞船世界已经组织过多次实验性登陆,确保安全。

佩顿怀着巨大的家族荣耀挤上了率先登陆第一批人的位置,临走前和吴打了通电话,对吴这三年做出的贡献表示感谢,希望将来在星球上还可以有更美好的合作。但是吴拒绝了他,不过吴很开心佩顿叫人把那块怀表送回来。

开拓者们浩浩荡荡地在星球上开垦,发掘,建设。这是一颗美丽的星球,环境气候和地球类似,且没有文明,这点很关键,之前飞船世界路过几个星球适宜人类居住但是有了原始文明。绝不入侵其他文明,哪怕是原始文明也不行,这是他们在文明濒临灭绝下给自己定下的行为守则。

布林是一名生物学家,来到这个星球对他来说无疑是到了一处宝藏之地。每天有分析不完的神奇植物,有无数没见过的动物在在他眼前,不得不说有些还挺危险的,不过开拓者从来都不会把自己放在一个绝对安全的位置。

在布林眼前的是一只类似瓢虫的虫子,奇特的是它身体呈现几乎透明的样子,能看见体内暗蓝色的液体在流动。这是布林最新的猎物,他要把这个小家伙研究透,不过这小家伙也不太好对付,飞行速度很快,振翅会带落一些粉尘会对人类皮肤造成刺激性灼伤,后来布林发现这种粉尘并不是瓢虫自身的东西,而是一种树粉,常见的借他御敌方式。

布林穿戴了一整套最优秀的防护服,正准备叫助手帮忙的时候,突然抽搐着倒在实验台边,助手们一阵慌乱,抬去了医疗中心。

从布林开始,这个星球上悄然奏响了一支死亡之歌。是这个星球和开拓者之间对抗的死亡之歌,布林毫无征兆的死亡。医学家解剖他的尸体,发现多个器脏被感染有黄斑,那些黄斑甚至还在进一步扩散,蠕动一般的扩散,在场医生们无不生起一身寒意。

黄斑病卷起一股死亡风暴,一时间让才登陆这里的人类有些不知所措。死了很多人,包括虞的老板,他们的邻居,登陆总指挥,以及佩顿。

佩顿在隔离区和吴进行了最后一次视频通话,他感谢吴陪他奋斗,是吴让他能够有机会住在七层,那里真的太舒服了,有机会希望吴一定要再回去试一下。很多时候都是佩顿在说,吴就是在听,他感觉佩顿好像没那么讨厌了,很耐心地听了佩顿很多话,比如隔离区的夜晚看双月时总有重影,比如隔离区的空气不太好他最近呼吸感觉很粘稠,隔离区刚认识几天的朋友会突然不见了……很多事情,最后他说他想抽雪茄了,要六层产出的最好的雪茄。

吴告诉他没问题,会帮他寄一些过去的。几天后吴做为好友就收到了佩顿的死亡通知。

夜里,吴把这个消息告诉虞,他们靠在沙发上依偎在一起。

大多数人在这个时候都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也有很多人想起那个有些久远的地方——地球。


5.被歌颂和被诋毁


阿利兹看着新闻的播报说:“根据分析,这是人类在遭受到挫折和打击后情绪崩溃从而产生的一种名为思乡的情感。这种情感毫无逻辑,却有极强的共情能力,能让同个环境下类似状况的人也产生这种情感。”

吴看着新闻里游行的人,高举“回归地球”、“我们都是地球人”的牌子,随口问的阿利兹。其实吴也没有在地球待过,他想着游行的人也没有一个纯正的地球人了吧,五百年时间太久了。

他还记得在飞船世界的时候,遇到很多老人聊天都说地球如同垃圾场一样,污水交错,灰霾如铠甲,整年不见一次日光,人类龟缩在几个巨大的生存站里,外面也有人生存,但那生存得更像一头野兽。地动山摇,山呼海啸,整个地球犹如巨大的魔神在驱赶人类离开。最后那些老人说还好离开了地球,仿佛离开了地狱一样,那种表情是愉悦的。

现在新闻里的人都在歌颂地球,怀念地球的美好如同怀念母亲的怀抱,他们大声唱歌期望回到那个美好又熟悉的世界。但是回应着他们的只有街边严阵以待的机械警察,它们闪着红蓝色的光芒,不明白眼前人群躁动的意义,不过他们有游行的权利,如果逾越一点法律的边界它们一定毫不犹豫驱散甚至抓捕他们。

最后人类还是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了。在吴爷爷和秋澈的描述中十分的轻微,在人类减少了接近四分之一人口的时候,终于一家公司研制出有效预防药,还笑呵呵指着秋澈胳膊上的印记说这就是打那个疫苗留下的,每个人都有。吴爷爷卷起自己的胳膊给秋澈看,说他也有一个。

秋澈问:“虞奶奶有吗?”

“她呀,她没有,她那么爱美,所以不会在身体上留下印子的。”说完吴爷爷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秋澈知道,做过生物机械改造手术的都不会得黄斑病。

这节历史课感觉格外的漫长,老师在讲台上重复着几个重要的考点,秋澈在书里看到“明日不再来”这句话,他突然想起吴爷爷说过一个小插曲。

在新的秩序建立起来没多久,生活才刚刚走上正轨,人类内部就爆发了一次冲突,那是纯人类和半机械人类的冲突,因为往往只有有钱的人能做改造手术,而手术后半机械人类能活得更久,好像新的秩序里大部分权利和资源都在他们手里,所以冲突爆发了。

秋澈想起来那次吴爷爷回忆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平静,可能是因为和虞奶奶有关吧。总之最后解决了,纯人类和半机械人有共同的处理事务的权利,同时还规定以后禁止再做生物机械手术。这场冲突背后,少了几个关键人物,包括飞船世界前领导人在内都被宣布退休,但是人们闭口不谈。

也确实没什么好谈的。

那次爆发应该对吴爷爷和虞奶奶这样的家庭造成了一定的冲击,秋澈甚至都能想象当时的环境对这样的家庭会有多么不友好。

但是书上不会写。以后没人说,那么书上的就会成为人们信奉和传承的,这是温柔的历史,但不是真实的,秋澈不知道绝对真实有没有必要,可这种反差让他感觉有些不好接受。

“明日不再来,明日不再来…”他目光总停在这句话上,轻轻念着、思索,总觉得精神被什么扯了一样。

“明日不再来…好像是,人类在地球撤退时发送给宇宙的最后一句话……”


6.沉睡者


“第0049次例行发送观察报告。

地球水源无明显好转,土壤无明显好转,空气略微好转。

无变异生命外正常生物活动痕迹。

                     观察员素舟

                     2941年8月17日。”


素舟给飞船总部发送完例行观察日记后回到维生舱,这里有些明显的爆炸后的被破坏的痕迹,也有多处不太精致的修补的痕迹。维修的工作是老卡卡做的,它是一名维修机器人,如今已经自己也年久失修几乎什么也做不了了。

“嗨素舟,假如明天见不到你,那么祝你早安,午安和晚安。”老卡卡看到素舟打了个招呼,这是它新学的电影台词,感觉用的很是时候,因为它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损毁报废。

素舟已经没有去骂老卡卡的精力,她三十五年没有进入维生休眠舱内了,是的她老了。虽然她是生物机械改造人,但是她也老了。

1号观察站,人类从地球撤退后留下的一颗种子,期待有一天地球会慢慢变好,在他们漫无目的无家可归的星际旅途中再次接纳他们回家。

一开始飞船总部和1号观察站的联系很频繁,前三百年,素舟和秋澈交替观察地球的情况,每十年清醒一次,操作观察期为一个月,休眠期则是卡卡全程在操作。

后来飞船发现一些别的星球,有了2号观察站,3号4号5号…就对地球的1号观察站表现得没有那么关注了。但是飞船那边也说会记得他们的功劳,他们是英雄,找到新的家园会迎接他们回去,以迎接英雄的姿态。

毕竟秋澈和素舟是第一批敢于接受生物机械改造手术的志愿者,也是唯二的存活者,只有他们能胜任观察员这个角色。

三百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比如飞船上生物机械技术成熟,谁都可以做,只是价格昂贵,比如飞船上蔓延了一种名为星空症的病,只能用生物机械手术才能治愈。在观察站的素舟和秋澈很无聊,在飞船的人何尝不是,如果只是普通的下层联系,他们之间甚至会聊聊天,素舟也会对上一任联系员离职感到惋惜,因为她们很聊得来。

三百年后这样的机会少了很多,秋澈和素舟决定把休眠期调整为二十年,飞船方面同意了。

如果没有那次意外事故,他们会这样循环苏醒休眠,互相不见面的生活很久很久。但是那场爆炸改变了一切。

2906年4月16日,一阵剧烈的爆炸炸飞了老卡卡一条腿,也把素舟从维生休眠舱中炸醒。她出来时就看到一片狼藉,遍地是蔚蓝色的维生液,而秋澈的维生舱底部闪着细密的火花提醒着素舟这里很危险。

素舟大声呼喊过秋澈的名字,并没有得到回应,他就像休眠那样躺在那里。素舟试图将秋澈从里面抬出来,她需要老卡卡的帮忙,失去一条腿对老卡卡来说不算什么伤,不知道它从那里找了一对轮子给自己装上又像没事一样了。

“老卡快,帮忙把舱门移开,我把秋澈带去医疗室检查!”

老卡卡举着机械臂小心地把舱门搬开,又仔细地清理了秋澈身上和周围的碎片。突然他停下行动:“秋澈的情况好像有点特殊。”

“他怎么了?你发现了什么?”素舟有些急迫。

老卡卡对沉睡的秋澈进行扫描,虽然他通常都是扫描机器,但是不影响。在扫描脑部的时候老卡卡投影出一幅波形图说:“这是他现在大脑的波动,是深层休眠的标志,但是——”

老卡卡投影出另一幅波形图:“这是观察站网络波形变化图,据我观察在刚才十分钟内它们契合度在慢慢提高,大概在十小时后完全一致。”

“什么意思?”

“因为这场爆炸,秋澈他正在和网络融为一体,从人的理解角度说就是,他的精神世界将融入虚拟世界。我猜是他的生物机械出现了什么意外,如果他清醒就是一位拥有人性的超级智脑。”


7.素舟的选择


老卡卡的建议是不要动秋澈,否则很可能会对他形成不可逆的脑损伤。但是秋澈的维生舱已经被破坏,维生液循环产出系统完全损毁,不做点什么最后只能变成一副白骨。

那天观察站外没有特殊的变化,太空垃圾在无声的飘荡,太阳没有如预言里一样的熄灭,素舟站在舷窗前看了好久,她让老卡卡去修理维生舱。

老卡卡在维生舱执行着素舟的指令,这是上级给下级最强的指令,它唯有服从。它遵从指令在将素舟的维生液循环产出系统接在秋澈的维生舱上,素舟说秋澈会醒来的,一定会醒来的。

从那以后素舟就再也没有休眠过。从2261年地球大撤退,到2906年观察站意外爆炸,素舟在这场意外之前一直以为胃痛是世界上最痛的事情,后来她才发现为时已晚才是最痛的状态。在漫长的几百年里她和秋澈只有一个人在清醒的状态,但是更多的时候是两个人都在深眠,两只空心玻璃瓶放在一起这么久也产生感情了呀,何况我们呢。素舟多次这样的喃喃自语,老卡卡听到过,半份早餐听到过,无垠的宇宙听到过,唯独秋澈,梦太沉听不到。

她在想秋澈现在是不是直接传送数据就能接收信息,于是她把这三十五年的所有事情都输入了一遍,比如总部找到了一颗适宜居住的星球,比如星球爆发了可怕的传染病,比如纯人类和半机械人的冲突,她知道的都非常详细的输入到观察站网络里。老卡卡对比波形图告诉她,秋澈也许是接受到信息了,也许只是梦境简单的变化而已,这没法分析。

不过素舟依旧乐此不疲的输入,三十五年的事情说完了她还可以说很多往事。地球大撤退那个时期是她最喜欢说的,她问秋澈还记得佩顿吗,那个蠢萌的同学帮家里忙卖东西总是算错账,还送了你一块非常好看的怀表,不过那块表后来被阿利兹抢走弄坏了,你花了好久才修好,那时候我们都不喜欢阿利兹,但是他的机器人监护人真的很好是吧。还有爱冒险的布林,喜欢到处涂鸦的小皮,他们都跟着飞船走了。

素舟换着花样和秋澈又说了一百年,这一百年的宇宙没有大事,观察站也没有,最大的事就是素舟头发渐渐白了,脸上多了些皱纹,感觉动作不灵活了像老卡卡一样,而老卡卡更加老了,经常故障,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了。

3040年,总部已经九十多年没有回复或者联系观察站,素舟不想去那个新星球,老卡卡也不想去,老卡卡说如果它报废了希望能把它送回地球。素舟说它是老派电影看多了,太矫情。

老卡卡说:“我想死得像个人。”

3041年素舟观察到地球上下了一场雨,雨后是否有嫩芽破土,雨后是否有漂亮的彩虹,没人能告诉她,她也要准备下一份观察报告。

在此之前她去和秋澈聊了聊天,她把这种输入当作聊天,把波形图的波动当作秋澈的回应,至少看上去素舟已经很满足了。

素舟嘲笑老卡卡像只老猫,除了趴着休息什么也做不了,而她几百岁的高龄还活蹦乱跳,具体几百岁她也算不清,反正还能活好长一段时间。她告诉秋澈地球已经在自愈,环境有明显好转,她相信用不了万把年就会恢复到最好的状态。她还提到老卡卡想回地球的事,笑得她脸上的皱纹又多添了两道。

老卡卡在一旁看着她输入的什么,也像只老猫似的一动不动。


“第0054次例行发送观察报告。

地球水源无明显好转,土壤无明显好转,空气略微好转。

无变异生命外正常生物活动痕迹。

                     观察员素舟

                     3041年8月17日。”


“第0055次例行发送观察报告。

地球水源无明显好转,土壤无明显好转,空气略微好转。

无变异生命外正常生物活动痕迹。

                     观察员素舟

                     3081年7月17日。”


素舟越来越喜欢待在维生舱,和秋澈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懒,懒到四十年才发一次观察报告。


“第0056次例行发送观察报告。

地球水源趋向恶化,土壤恶化,空气恶化。

无生命痕迹。

                     观察员素舟

                     3115年8月03日。”


素舟的观察报告发送更加的随心所欲,她已经不能够蹦蹦跳跳,她和老卡卡说这是年纪赐予她的庄重,她应该要这样了。

可是老卡卡没有理她,她去敲了敲老卡卡,老卡卡没有理她,胸前努力闪烁了几下,投出“回到地球”几个字后彻底没有反应。

就像风吹灭一盏灯。

素舟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把老卡卡装进发射舱,同时把一些观察站内的种子放进去。在老卡卡回归地球之旅中,发射舱一直在向宇宙发送当初的那句话,“明日不再来!”

素舟在秋澈的维生舱前留下了一个吻,只有吻痕是看不出年纪样貌的。


“第0057次例行发送观察报告。

地球水源恶化,土壤恶化,空气恶化。

无生命痕迹。

观察员判断地球无观察价值。


另:维生液系统损坏已经无法再产出,1号观察站将在十分钟后停止运转。

                     观察员素舟

                     3118年8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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